叁-《鸡鸭名家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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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说:“你提意见嘛!”

    “提意见?哪里我没有提过个意见?——不顶!马号的组长!生产队!大田组!都提了——不顶!提意见?提意见还不是个白!”

    “你是怎么提意见的?一定是也不管时候,也不管地方,提的也不像是个意见。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开会,在算账,在商量别的事,只要你猛然想起来了,推门就进去:‘哎!俺们种点黑豆啊!’没头没脑,说这么一句,抹头就走!”

    “咦!咋的?你看见啦?”

    “我没看见,可想得出来。”

    他笑了。说他就是不知道提意见还有个什么方法。他说,其实,黑豆牲口吃了好,他们都知道,生产队,大田组,他们谁没有养活过个牲口?可是他们要算账。黄豆比黑豆价钱高,收入大。他很不同意他们这种算账法。

    “我问你,是种了黄豆,多收入个几百元——嗯,你就说是多收入千数元,上算?还是种了黑豆,牲口吃上长膘、长劲,上算?一个骡子一万二!一个马八千!我就是算不来这种账!嗯!哼,我可知道,增加了收入,这笔账算在他们组上;喂胖了牲口,算不到他们头上!就是这个鬼心眼!我偢,这个我可比谁都明白!”

    他越说越气愤,简直像要打人的样子。是不是他的不当饲养员,主要的原因就是不种黑豆?看他那认真、执着的神情,好像就是的。我对于黄豆、黑豆,实在一无所知,插不上嘴,只好说:“你要是真有意见,可以去跟刘所长提。”

    “他会管么?这么芝麻大的事?”

    “我想会。”

    过了一些时,他真的去跟刘所长去提意见了。这可真是一个十分新鲜、奇特、出人意表的意见。不是关于黄豆、黑豆的,要大得多。那天我正在刘所长那里。他一推门,进来了:

    “所长,我提个意见。”

    “好啊,什么意见呢?”

    “我给你找几个人,把你所里这点地包了!三年,我包你再买这样一片地。说的!过去地主手里要是有这点地,几年工夫就能再滚出来一片。咱们今天不是给地主做活,大伙全泼上命!俺们为什么还老是赔钱,要国家十万八万的往里贴?不服这口气。你叫他们别搞什么试验研究了,赔钱就赔在试验研究上!不顶!俺们祖祖辈辈种地,也没听说过什么试验研究。没听说过,种下去庄稼,过些时候,拔起来看看,过些时拔起来看看。可倒好,到收割的时候倒省事,地里全都光了!没听说过,还给谷子盖一座小房!你就是试验成了,谁家能像你这么种地啊?嗯!都跑到谷地里盖上小房?瞎白嘛!你要真能研究,你给咱家所里多挣两个,嗯!不要国家贴钱!嗯!我就不信技师啦,又是技术员啦,能弄出个什么名堂来!上一次我看见咱们邵技师锄地啦,哈哈,老人家倒退着锄!就凭这,一个月拿一百多,小二百?赔钱就赔在他们身上!正经!你把地包给我,莫让他们胡糟践!就这个意见,没啦!”

    刘所长尽他说完,一面听,一面笑,一直到“没啦”,才说:

    “你这个意见我不能接受。我这个所里不要买地。——你上哪儿去给我买去啊?咱们这个所叫什么?——叫农业科学研究所。国家是拿定主意要往里赔钱的,如果能少赔一点,自然很好。咱们的任务不是挣钱。倒退着锄地,自然不大好。不过你不要光看人家这一点,人家还是有学问的。把庄稼拔起来看,给谷子盖房子,这些道理一下子跟你说不清。农业研究,没有十年八年,是见不出效果的。但是要是有一项试验成功了,值的钱就多啦,你算都算不过来。我问你,咱们那一号谷比你们原来的小白苗是不是要打得多?”

    “敢是!”

    “八个县原来都种小白苗,现在都改种了一号谷,你算算,每年能多收多少粮食?这值到多少钱?咱们要是不赔钱呢,就挣不出这个钱来。当然,道理还不只是赔钱、挣钱。我要到前头开会去,就是讨论你说的拔起庄稼来看,给谷子盖小房这些事。你是个好人,是个‘忠臣’,你提意见是好心。可是意见不对。我不能听你的。你回去想想吧。王全,你也该学习学习啦。听说你是咱们所里的老文盲了。去年李所长叫你去上业余文化班,你跟他说:‘我给你去拉一车粪吧!’是不是?叫你去上课,你宁愿套车去拉一车粪!今年冬天不许再溜号啦,从‘一’字学起,从‘王全’两个字学起!”

    刘所长走了,他指指他的背影,说:

    “看看!”

    一缩脑袋,跑了。

    这是春天的事。这以后我调到果园去劳动,果园不在所部,和王全见面说话的机会就不多了。知道他一直还是在赶单套车,因为他来果园送过几回粪。等到冬天,我从果园回来,看见王全眼睛上蒙着白纱布,由那个顶替他原来职务的王升领着。我问他是怎么了,原来他到医院开刀了。他的沙眼已经非常严重,是刘所长逼着他去的,说公家不怕花这几个钱,救他的眼睛要紧。手术很成功。现在每天去换药。因为王升喂马是夜班,白天没事,他俩都住在马号,所以每天由王升领着他去。

    过了两天,纱布拆除了,王全有了一双能够睁得大大的眼睛!可是很奇怪,他见了人就抿着个大嘴笑,好像为了眼睛能够睁开而怪不好意思似的。他整个脸也似乎清亮多了,简直是年轻了。王全一定照过镜子,很为自己的面容改变而惊奇,所以觉得不好意思。不等人问,他就先回答了:

    “敢是,可爽快多了,啥都看得见!这是一双眼睛了。”

    他又说他这眼不是大夫给他治的,是刘所长给他治的,共,产党给他治的。逢人就说。

    拆了纱布,他眼球还有点发浑,刘所长叫他再休息两天,暂时不要出车。就在这两天里,发生了这么一场事,他把王升打了。

    王升到所里还不到三年。这人是个“老闷”,平常一句话也不说。他也没个朋友,也没有亲近一点的人。虽然和大家住在一个宿舍里,却跟谁也不来往。工人们有时在一起喝喝酒,没有他的事。大家在一起聊天,他也不说,也不听,就是在一边坐着。他也有他的事,下了班也不闲着。一件事是鼓捣吃的。他食量奇大,一顿饭能吃三斤干面。而且不论什么时候,吃过了还能再吃。甜菜、胡萝卜、蔓菁疙瘩、西葫芦,什么都弄来吃。这些东西当然来路都不大正。另一件事是整理他的包袱。他床头有个大包袱。他每天必要把它打开,一件一件地反复看过,折好,——这得用两个钟头,因此他每天晚上一点都不空得慌。整理完了,包扎好,挂起来,老是看着它,一直到一闭眼睛,立刻睡着。他真能置东西!全所没一个能比得上。别人给他算得出来,他买了几床盖窝,一块什么样的毛毯,一块什么线毯,一块多大的雨布……他这包袱逐渐增大。大到一定程度,他就请假回家一次。然后带了一张空包袱皮来,再从头攒起。他最近做了件叫全所干部工人都非常吃惊的事:一次买进了两件老羊皮袄,一件八十,另一件一百七!当然,那天立刻就请了假,甚至没等到二十八号。

    二十八号,这有个故事。这个所里是工资制,双周休息,每两周是一个“大礼拜”。但是不少工人不愿意休息,有时农忙,也不能休息。大礼拜不休息,除了工资照发外,另加一天工资,习惯叫作“双工资”。但如果这一个月请假超过两天,即大礼拜上班,双工资也不发。一般工人一年难得回家一两次,一来一去,总得四五天,回去了就准备不要这双工资了。大家逐渐发现,觉得非常奇怪:王升常常请假,一去就是四天,可是他一次也没扣过双工资。有人再三问他,他嘻嘻地笑着,说,“你们别去告诉领导,我就告诉你。”原来:他每次请假都在二十八号(若是大尽就是二十九)!这样,四天头里,两天算在上月,两天算在下月,哪个月也扣不着他的双工资。这事当然就传开了。凡听到的,没有个不摇头叹息:你说他一句话不说,他可有这个心眼!——全所也没有比他更精的了!

    他吃得多,有一把子傻力气,庄稼活也是都拿得起的。要是看着他,他干活不比别人少多少。可是你哪能老看着他呢?他待过几个组,哪组也不要他。他在过试验组。有一天试验组的组长跟他说,叫他去锄锄山药秋播留种的地,——那块地不大,一个人就够了。晌午组长去检查工作,发现他在路边坐着,问他,他说他找不到那块地!组长气得七窍生烟,直接跑到所长那里,说:“国家拿了那么多粮食,养活这号后生!在我组里干了半年活,连哪块地在哪里他都不知道!吃粮不管闲事,要他作啥哩!叫他走!”他在稻田组待过。插秧的时候,近晌午,快收工了,组长一看进度,都差不多。他那一畦,也快到头了,就说钢厂一拉汽笛,就都上来吧。过了一会儿,拉汽笛了,他见别人上了,也立刻就上来到河边去洗了腿。过了两天,组长去一看,他那一畦齐刷刷地缺了八仙桌那么大一块!稻田组长气得直哼哼。“请吧,你老!”谁也不要,大田组长说:“给我!”这大田组长出名地手快,他在地里干活,就是庄户人走过,都要停下脚来看一会儿的。真是风一样的!他就老让王升跟他一块干活。王升也真有两下子,不论是锄地、撒粪……拉不下多远。

    一晃,也多半年了,大田组长说这后生不赖。大家对他印象也有点改变。这回王全不愿喂牲口了,不知怎么就想到他了。想是因为他是老闷,不需要跟人说话,白天睡觉,夜里整夜守着哑巴牲口,有这个耐性。

    初时也好。慢慢地,车倌就有了意见,因为牲口都瘦了。他们发现他白天搞吃的,夜里老睡觉。喂牲口根本谈不上把草把料,大碗儿端!最近,甚至在马槽里发现了一根钉子!于是,生产队决定,去马号开一个会,批评批评他。

    这钉子是在青马的槽里发现的!是王全发现的。王全的眼睛整天蒙着,但是半夜里他还要瞎戳戳地摸到马圈里去,伸手到槽里摸,把蔫筋的草节拨出去。摸着摸着,他摸到一根冰凉铁硬的,——放在嘴里,拿牙咬咬:是根钉子!这王全浑身冒火了,但是,居然很快就心平气和下来。——人家每天领着他上医院,这不能不起点作用。他拿了这根钉子,摸着去找到生产队长,说是无论如何得“批批”他,这不是玩的!往后筛草、打料一定要过细一点。

    前天早上反映的情况,连着两天所里有事,决定今天晚上开会。不料,今天上午,王全把王升打了,打得相当重。

    原来王全发现,王升偷马料!他早就有点疑心,没敢肯定。这一阵他眼睛开刀,老在马号里待着,仿佛听到一点动响。不过也还不能肯定。这两天他的纱布拆除了,他整天不出去,原来他随时都在盯着王升哩。果然,昨天夜里,他看见王升在门背后端了一大碗煮熟的料豆在吃!他居然沉住了气,没有发作。因为他想:单是吃,问题还不太大。今天早上,他乘王升出去弄甜菜的时候,把王升的枕头拆开:——里面不是塞的糠皮稻草,是料豆!一不做二不休,翻开他那包袱,里边还有一个枕头,也是一枕头的料豆。——本来他带了两个特大的枕头,却只枕一个;每回回去又都把枕头带回去,这就奇怪。“嗯!”王全把他的外衣脱了,等着。王升从外面回来,一看包袱里东西摊得一床,枕头拆开了;再一看王全那神情,连忙回头就跑。王全一步追上,大拳头没头没脑地砸下来,打得王升孩子似的哭,爹呀妈的乱叫,一直到别人闻声赶来,剪住王全的两手,才算住。——王升还没命地嚎哭了半天。

    这样,今天的会的内容不得不变一下,至少得增加一点。

    但是改变得也不多。这次会是一个扩大的会,除了马号全体参加外,还有曾经领导过王升的各个组的组长,和跟他在一起干过活的老工人。大家批评了王升,也说了王全。重点还是在王升,说到王全,大都是带上一句:——“不过打人总是不对的,有什么情况,什么意见,应当向领导反映,由领导来处理。”有的说:“牛不知力大,你要是把他打坏了怎办?”也有人联系到年初王全坚决不愿喂马,这就不对!关于王升,可就说起来没完了。他撒下一大块秧来就走这一类的事原来多着哩,每个人一说就是小半点钟!因此这个会一直开到深夜。最后让王升说说。王升还是那样,一句话没有,“说不上来”。再三催促,还是“说不上来”。大家有点急了,问他:“你偷料豆,对不对?”——“不对。”“马草里混进了钉子,对不对?”——“不对。”……看来实在挤不出什么话来了,天又实在太晚,明天还要上班,只好让王全先说说。

    “嗯!我打了他,不对!嗯!解放军不兴打人,打人是国民党。嗯!你偷吃料豆,还要往家里拿!你克扣牲口。它是哑巴,不会说话,它要是会说话,要告你!你剥削它,你是资本家!是地主!你!你故意拿钉子往马槽里放,你安心要害所里的牲口,国家的牲口!×你娘的!你看看,你把俩牲口喂成啥样了?”

    说着,一把揪住王升,大家赶紧上来拉住,解开,才没有又打起来。这个会暂时只好就这样开到这里了。

    过了两天,我又在刘所长那里碰见他。还是那样,一推门,进来了,没头没脑:

    “所长,我提个意见。”

    “好啊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个好人!是个庄户佬出身!赶过个车,养活过个牲口!你是好人!是个共,产党!你如今又领导这些技师啦技术员的,他们都服你——”

    看见有我在座,又回过头来跟我说:

    “看看!”

    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原来所里在拟定明年的种植计划,让大家都来讨论,这里边有一条,是旱地一号地六十亩全部复种黑豆!

    一边说着,一边把他的衣兜往桌上一掀,倒得一桌子都是花生。非常腼腆地说:

    “我侄儿子给我捎来五斤花生。”

    说完了抹头就走。

    刘所长叫住他:

    “别走。你把人家打了,怎么办呢?”

    “我去喂牲口呀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把你的花生拿去,——我不‘剥削’你,人家是给你送来的!”

    王全赶紧拉开门就跑,头都不回,生怕刘所长会追上来似的。——后来,这花生还是刘所长叫他的孩子给他送回去了。

    过了一个多月,所里的冬季文化学习班办起来,王全来报了名,是刘所长亲自送他来上学的。我有幸当了他的启蒙老师。可是我要说老实话,这个学生真不好教,真也难怪他宁可套车去拉一车粪。他又不肯照着课本学,一定先要教会他学会四个字。他用铅笔写了无数遍,终于有了把握了,就把我写对子用的大抓笔借去,在马圈粉墙上写下四个斗大的黑字:

    “王全喂马”。

    字的笔画虽然很幼稚,但是写得恭恭正正,一笔不苟。谁都可以看出来,这四个字包含很多意思,这是一个人一辈子的誓约。

    王全喂了牲口,生产队就热闹了。三天两头就见他进去:

    “人家孩子回来,也不吃,也不喝,就是卧着,这是使狠了,累乏了!告他们,不能这样!”

    “人家孩子快下了,别叫它驾辕了!”

    “人家孩子”怎样怎样了……

    我在这个地方待了一些时候了,知道这是这一带的口头语,管小猫小狗、小鸡小鸭,甚至是小板凳,都叫作“孩子”。但是这无论如何是一种爱称。尤其是王全说起来,有一种特殊的味道。那么高大粗壮的汉子,说起牲口来,却是那么温柔。

    我离开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已经好几个月了,王全一直在喂马。现在,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,他就正在喂着马。夜已经很深了。这会儿,全所的灯都一定已经陆续关去,连照例关得最晚的刘所长和邵技师的屋里的灯也都关了。只有两处的灯还是亮着的。一处是大门外植保研究室的诱捕灯,这是通夜不灭的,现在正有各种虫蛾围绕着飞舞。一处是马圈。灯光照见槽头一个一个马的脑袋。它们正在安静地、严肃地咀嚼着草料。时不时地,喷一个响鼻,摇摇耳朵,顿一顿蹄子。偢六——王全,正在夹着料笸箩,弯着腰,无声地忙碌着,或者停下来,用满怀慈爱的、喜悦的眼色,看看这些贵重的牲口。

    王全的胸前佩着一枚小小的红旗,这是新选的红旗手的标志。

    “看看!”

    卖蚯蚓的人

    我每天到玉渊潭散步。

    玉渊潭有很多钓鱼的人。他们坐在水边,瞅着水面上的漂子。难得看到有人钓到一条二三寸长的鲫瓜子。很多人一坐半天,一无所得。等人、钓鱼、坐牛车,这是世间“三大慢”。这些人真有耐性。各有一好。这也是一种生活。

    在钓鱼的旺季,常常可以碰见一个卖蚯蚓的人。他慢慢地蹬着一辆二六的旧自行车,有时扶着车慢慢地走着。走一截,扬声吆唤:

    “蚯蚓——蚯蚓来——”

    “蚯蚓——蚯蚓来——”

    有的钓鱼的就从水边走上堤岸,向他买。

    “怎么卖?”

    “一毛钱三十条。”

    来买的掏出一毛钱,他就从一个原来是装油漆的小铁桶里,用手抓出三十来条,放在一小块旧报纸里,交过去。钓鱼人有时带点解嘲意味,说:

    “一毛钱,玩一上午!”

    有些钓鱼的人只买五分钱。

    也有人要求再添几条。

    “添几条就添几条,一个这东西!”

    蚯蚓这东西,泥里咕叽,原也难一条一条地数得清,用北京话说,“大概其”就得了。

    这人长得很敦实,五短身材,腹背都很宽厚。这人看起来是不会头疼脑热、感冒伤风的,而且不会有什么病能轻易地把他一下子打倒。他穿的衣服都是宽宽大大的,旧的,褪了色,而且带着泥渍,但都还整齐,并不褴褛,而且单夹皮棉,按季换衣。——皮,是说他入冬以后的早晨有时穿一件出锋毛的山羊皮背心。按照老北京人的习惯,也可能是为了便于骑车,他总是用带子扎着裤腿。脸上说不清是什么颜色,只看到风、太阳和尘土。只有有时他剃了头,刮了脸,才看到本来的肤色。新剃的头皮是雪白的,下边是一张红脸。看起来就像是一件旧铜器在盐酸水里刷洗了一通,刚刚拿出来一样。

    因为天天见,面熟了,我们碰到了总要点点头,招呼招呼,寒暄两句。

    “吃啦?”

    “您遛弯儿!”

    有时他在钓鱼人多的岸上把车子停下来,我们就说会子话。他说他自己:“我这人——爱聊。”

    我问他一天能卖多少钱。

    “一毛钱三十条,能卖多少!块数来钱,两块,闹好了有时能卖四块钱。”

    “不少!”

    “凑合吧。”

    我问他这蚯蚓是哪里来的,“是挖的?”

    旁边有一位钓鱼的行家说:

    “是烹的。”

    这个“烹”字我不知道该怎么写,只能记音。这位行家给我解释,是用蚯蚓的卵人工孵化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蚯蚓还能‘烹’?”

    卖蚯蚓的人说:

    “有‘烹’的,我这不是,是挖的。‘烹’的看得出来,身上有小毛,都是一般长。瞧我的:有长有短,有大有小,是挖的。”

    我不知道蚯蚓还有这么大的学问。

    “在哪儿挖的,就在这玉渊潭?”

    “不!这儿没有。——不多。丰台。”

    他还告诉我丰台附近的一个什么山,山根底下,那儿出蚯蚓,这座山名我没有记住。

    “丰台?一趟不得三十里地?”

    “我一早起蹬车去一趟,回来卖一上午。下午再去一趟。”

    “那您一天得骑百十里地的车?”

    “七十四了,不活动活动成吗!”

    他都七十四了!真不像。不过他看起来像多少岁,我也说不上来。这人好像是没有岁数。

    “您一直就是卖蚯蚓?”

    “不是!我原来在建筑上,——当壮工。退休了。退休金四十几块,不够花的。”

    我算了算,连退休金加卖蚯蚓的钱,有百十块钱,断定他一定爱喝两盅。我把手圈成一个酒杯形,问:

    “喝两盅?”

    “不喝。——烟酒不动!”

    那他一个月的钱一个人花不完,大概还会贴补儿女一点。

    “我原先也不是卖蚯蚓的。我是挖药材的。后来药材公司不收购,才改了干这个。”

    他指给我看:

    “这是益母草,这是车前草,这是红苋草,这是地黄,这是豨莶……这玉渊潭到处是钱!”

    他说他能认识北京的七百多种药材。

    “您怎么会认药材的?是家传?学的?”

    “不是家传。有个街坊,他挖药材,我跟着他,用用心,就学会了。——这北京城,饿不死人,你只要肯动弹,肯学!你就拿晒槐米来说吧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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